根本浯江文采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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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發表刊物 日期
呼喚 自由副刊 198408.30.
                                                呼喚        

        早餐時,妻撫著孕婦裝裡鼓鼓的肚子,噘起小嘴說:

  「肚子怪怪的,好像有點疼!」

  我趕緊放下碗筷,嚥下咀嚼的饅頭,問他:

  「有沒有關係,要不要上醫院檢查一下﹖」

  「不用啦!前幾天才檢查過的,也沒有什麼異樣,大概是受了一點
風寒,我想,喝碗熱湯,休息一下,待會兒就會好的。」妻說著,又露
出平日那份輕鬆和愉悅的表情。

  我再度捧起碗筷,一邊喝著稀粥,心裡一邊暗忖著,妻自有喜以來
,便遵照醫師的指示,定期前往醫院作產前檢查,七個月來一切正常,
雖然,肚子怪怪的,好像有點疼,但是,距預產期尚有段時日,該不會
是即將分娩的徵兆,何況,妻說著,又露出平常那份輕鬆的表情,也許
只是受了風寒,應該沒有什關係才是。

  吃過早餐,時間也不早了,我載上安全帽,踩動摩托車引擎準備去
上班。梅雨的季節,雨,就像愛哭的小孩般地喜怒無常,動不動就嘩啦
地落個不停;妻看我又忘了帶雨衣,趕忙把雨衣交給我:

  「哪!看你總是懶得帶雨衣,每次路上遇雨淋得一身濕。」

  妻佇立在門庭前,我從她手中接過雨衣袋,臨行前,向她揮了揮手
,並囑咐她:「肚子如果再不舒服趕快撥電話給我!」

  車子沿著料羅灣畔蜿蜒地水泥路面前進,夾道蒼鬱的木麻黃外,一
邊是湛藍的大海,一邊是綠野香波,尤其是雨後乍晴,晨曦初露,隨風
搖曳的高粱苗更顯得翡翠、亮麗,映在眼簾裡,令人倍感渾身舒暢。約
莫十分鐘的光景,車子轉了個彎,便爬上山崗上,踏進工廠裡,面對著
又是一天製版分色、沖片的工作。我把機器開動,開始在暗房裡摸索,
零光下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門,喊我聽電話。

  我關掉機器,握起電話聽筒,只聽到:

  「你......你快....回....來!我.......」

  是妻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而且在抽泣著。

  「喂!妳趕快叫部車子去醫院,我馬上回來!」

  我大聲地喊著,卻聽不到回答,只聽到電線的那一端傳來一陣又一
陣地沙沙聲響。

  放下電話聽筒,我知道事情不妙了,妻雖生長在富裕的家庭,從小
就像溫室中的花朵倍受呵護,可是,自從嫁給我之後,不管遇到再煩再
重的家務,也從不叫苦叫累,偶而有一些小傷痛,更是咬緊牙關,不吭
一聲。而今天,很顯然的是非比尋常,於是,我立即辦妥請假手續,跨
上摩托車,加足油門飛奔回去。

  到底發生什麼事呢﹖一路上,我不斷地思索著,妻自懷孕以後,便
去劃撥許多有關孕婦和育嬰保健的書籍,藉以注意飲食、起居,該多攝
取什麼食物,該如何適量運動,充分休息,才有裨益於胎兒的成長。曾
經,不小心著涼感冒了,也任鼻水直流,長夜咳嗽,大杯大杯地喝開水
,自己忍受痛苦,就是不肯吞服藥丸,深怕藥物損及胎兒的正常發育;
平常沒事的時候,儘找些銀色畫報看,聽些輕鬆的音樂,念茲在茲地,
就是盼望胎兒能潛移默化,塑造出溫馴的個性和美妍的容貌。甚至,守
在蚵村的母親她老人家也一再叮嚀,有了身孕,屋裡的一切裝潢陳設,
不得任意搬動,以免動了胎氣,如果非去搬動不可,也要選個黃道吉日
,或是央人先繪張安胎符貼一貼。雖然,這一類的叮嚀誠屬好笑,可是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為了胎兒的安危,也只好暫且迷信,寧可信其
有,而將母親的叮嚀時刻奉為圭臬,凡事不敢輕舉妄動。隨著夏天腳步
的前移,預產期一天天的接近,企盼寶寶來臨的心情如同發高燒口中的
水銀柱,直線地上升。

  胎兒的律動,是母親的喜悅,妊娠五個月之後,胎兒便開始有節奏
性地顫動。就像昨夜臨睡前,我還斜靠在床頭看古典章回小說,妻卻在
一旁嚷著:

  「你聽聽胎音,那麼美妙,我猜大概是男的,才會跟你一樣調皮,
經常拳打腳踢,沒有幾時歇著。」

  我合起書本,高興得握緊妻的手:

  「男的才好,長男長孫,頭一胎就添個壯丁,抱孫心切的老人家不
曉得將如何高興﹖」

  「當然啦!男孩更好,女孩也不錯,這年頭,少年夫妻老來伴,我
們不要有重男輕女,養兒防老的舊觀念才好。」

  「好了,如果是男孩,將來我希望他是個作家,秉春秋之筆,嚴善
惡之辨,寫下千古不朽的作品。」

  「哈哈!人家都鼓勵孩子去攻電腦,或學資訊,最好還是去唸醫的
,除了救人,而且日進斗金。當什麼作家,自古文人最不值錢,像你常
常連著熬了幾個晚上,好不容易寫出來的一篇稿子,投寄出去也不見得
有人要,就算幸運被刊出來,那麼一丁點嘔心瀝血的稿酬還要課稅,但
願孩子不要像你那麼傻!」

  「不!不!我不鼓勵孩子去賺大錢,雖然這是一個功利社會,金錢
萬能,不過,我不希望孩子盲目地趕時髦,只希望他能自由自在地發揮
聰明才智,貢獻國家和社會。」

  「對了,如果是女孩,將來我希望她是個服裝設計師!」

  「哈哈!那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嗎﹖許多當媽媽的,都鼓勵女兒去
學唱歌,收入日以萬計,又可以當星媽,跟她到處風光,搞服裝設計和
寫文章還不是一樣沒有保障,壞的作品沒人要,好的作品自己尚未大量
發行,街頭巷尾已經一大堆了。」

  「算了!算了!我才不要女兒去出風頭,女兒遲早要嫁人,我只希
望她將來是人家的賢妻良母,如此而已!」

  說著說著,不知不覺中睡著了。一覺醒來,天色已亮,起床之後,
妻在廚房裡準備早餐,我則到院子裡澆澆花,掃掃落葉。每天天一亮,
我總高興著當爸爸的腳步又向前邁出一大步。

  可是,可是現在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平常,她要我安心地上班
,家裡的大小瑣事自個兒處理得有條不紊,而此刻,竟急電促我速返家
,莫非肚子疼得把持不住。想到這裡,我便情不自禁地把油門加到底,
車子像匹脫韁的野馬般轟隆轟隆地奔馳著,為了想早一秒鐘見到妻的危
急情況,也顧不了自己騎快車的危險了。

  回到家門口,我把車一擺,直衝房間裡,只見妻躺在床上掙扎著,
額頭上的汗珠像一顆顆玻璃球在滾動,焦慮與茫然地眼眶裡閃爍著晶瑩
的淚水,看到我回來,緊緊地抓住我的手:

  「一陣......又....一陣的......疼,實在......受不....了!」

  我楞住了,就在衝進房間的剎那,彷彿一腳沒踩穩,栽了個大觔斗
,掉進幽冥的萬丈深淵,眼前一陣暈眩,茫然而不知所措,半晌之後,
才逐漸地清醒過來,發覺妻在那兒痛苦地掙扎著,我伸過手去拂拭妻額
頭上滾動的汗珠;霍地裡,我將她從床上抱起,直奔大門外,招都計程
車,火速馳往醫院。

  醫生診斷後,囑咐護士小組:

  「快送產房,馬上要臨盆了!」

  透過廣播,值班工友很快地抬來擔架,迅速將妻送進產房裡,醫生
也趕來了,助產士把門一關,門上亮起紅燈,把我留在寂寂的長廊上等
待。

  等待,就像一根長長的芒刺深深地插在背裡而拔之不去。記得小時
候,家裡窮,連過新年都穿有補丁的衣服,每每是玩伴們嘲訕的對象,
有一年,家裡賣了豬,爸為我買了一套黃卡其新衣,大年夜高興得睡不
著,半夜裡起來等待天亮好穿新衣向玩伴們炫耀,這是等待,漫漫長夜
的等待。長大後,有一回從高雄搭登陸艦回金門,海上遇到大風浪,四
十幾個鐘頭的顛簸,差點連胃都給嘔出來了,好不容易船抵料羅灣,卻
逢落潮,扶立在艦舷上眼巴巴地望著金門島,幌呀幌地等待漲潮才能搶
灘。然而,身體髮膚的痛苦折磨,猶能忍受,而此刻,隔著一扇門,門
內,妻懷著差三天才滿七個月的身孕在裡面待產,生死關,安危莫測;
門外,我一顆緊張等待之心,豈止如承刀割﹖

  寂寂地長廊,一端銜接剛剛落成的病房,一眼望過去,白色的牆壁
,白色的燈光,顯得是那麼地冷清與肅穆,我不停地踱著步。也不知是
什麼時候,身後圍著幾個病患家屬,吱味喳喳地,不曉得他們是好奇前
來湊熱鬧,或是同情前來關懷,只是,我覺得他們離我好遙遠好遙遠,
因為,我的一顆心,早已緊緊繫在妻兒生命安危之上,那份焦慮期盼的
心情,逼得我全神貫注的去聆聽著產房裡的動靜,再也無暇去理會他們
了。

  我在焦慮,我在祈禱。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之後,忽然,從產房裡傳
出一記尖銳的娃娃啼哭聲,劃破了長廊的沈寂,不覺心頭一震,胸臆間
頓覺舒暢不少,因為,嬰兒能哭,表示還活著,莫非是提早來到人間,
讓我升格做爸爸了。

  等待著,等待著。終於,助產士抱著嬰兒出來了,大概是恐怕病菌
感染,未等我瞧個仔細,便匆匆地走進嬰兒室裡,仍留給我一團疑惑和
不解。

  醫生也出來了,我趨身向前問他,卻被他先說了:

  「你是林先生吧﹖」

  「是的!請問......﹖」

  「噢!是個女娃娃,不過太早產了,才一千二百五十公克。」

  「會不會有危險﹖」

  「如果在臺灣設備完善一點的醫院,多花些錢是不成問題的﹖」

  「那麼,拜託大夫幫個忙,設法將她護送臺灣,只要能救活,花幾
十萬我也在所不惜!」

  「可是,這裡是金門,海天阻隔,交通就是一個大問題,何況,早
產兒由於發育不全,將來也許還有併發症,譬如眼睛看不見,或是耳朵
聽不到。還年輕嘛!看開一點,把希望放在下一胎,好好安慰你太太。

  是的!這裡是金門,海天阻隔,交通就是一個大問題,只有祈求奇
蹟出現和神明保佑了。

  這時,妻躺在擔架床被推出來了,看到我,淚水馬上從眼角滾了下
來,又緊緊地拉住我的手:

  「孩子怎麼樣﹖」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我想,此時此地,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妻傷心
落淚,於是,我趕緊強作笑顏,笑嘻嘻地回答她:

  「很好!是個女娃娃,現在在保育箱裡,就等著你把她培養成服裝
設計師!」

  午後,妻睡著了,病房裡一片寂靜,枯坐在病床邊,回憶的小河隨
著妻均勻地呼吸聲在腦際裡盪呀盪的,想著過去,想著孩子的未來,而
沒有發覺護士小姐已躡手躡腳地進來了,輕輕往我肩上一拍,在耳畔低
聲地說:

  「請你到嬰兒室一趟。」

  護士小姐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便走,尤其是她那一臉凝重和神秘
的表情,似乎,我已發覺氣氛不對勁了,立即隨她走進嬰兒室裡,只見
保溫箱透明的玻璃下,一雙小小的手,小小的腳,在燈光下微弱地蠕動
著,醫生不斷地幫她做人工呼吸,站在一旁的護士小姐偷偷告訴我:

  「呼吸愈來愈差!」

  佇立在保育箱前,我的心在泣血,面對著在生死邊緣掙扎的女兒,
卻不能給予一絲一毫的幫助,眼睜睜地看著她呼吸愈來愈微弱,手腳蠕
動愈來愈遲鈍。雖然,醫生再三幫她做人工呼吸,可是,最後仍不動也
不動地躺在那兒,宣佈藥石罔效,就在拔去氧氣管的瞬間,我的鼻頭不
禁感到一陣酸楚,一串串滾燙的淚珠滑過雙頰,落滿衣襟。

  我不忍讓妻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低著頭慢慢地走出地下病房的通
道,推開紗門,晚霞的餘暉正掠過遠處木麻黃的尾梢,無羈地洒在臉上
,一陣涼風吹過來,我揉了揉眼睛,彷彿惡夢乍醒,一身冷汗,頓覺生
命來去之間,就是那麼地虛無飄渺。儘管,一水之隔,有幸生活在金門
這塊民主自由的樂土,我們沒有實施一胎化,沒有弱殺女嬰;儘管,我
有足夠的經濟能力,不惜任何代價,卻仍換不回人間骨肉離散的悲痛。
七個月的希望和喜悅,就像一場夢,夢醒了,親朋好友殷切期盼來臨的
人兒,已又去到那個不可知的世界,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禁想奔向原野,爬上山巔,大聲地呼喚:

  「回來吧!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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