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浯江文采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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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發表刊物 日期
拾血蚶的少年 正氣副刊 1975.08.19.
                                          拾血蚶的少年    

        早餐後,唸國小三年級的么弟,穿著一身乾淨的白上衣和藍短褲,
戴著鵝黃的鴨舌帽準備返校去繳交暑假作業和打掃校園環境,但不知為
什麼,卻抱著書包而哭而泣!

  我一向最討厭小孩子的哭鬧,尤其是那種無緣無故又哭個沒停地聲
音;以前在家遇到弟妹們哭鬧,我一定報以嚴厲的聲色,有時甚至還會
給他們二巴掌。而今,離家在外工作幾年,隨著年歲的增長,多閱歷了
一些世事,所以,對於無知的弟妹們,也不再像以前那麼兇,比較能給
予一些關懷與照顧。因此,我走近問么弟:

  「哭什麼!誰欺侮你了﹖或是需要錢買東西﹖」

  「不!我......我的成績單丟了!」弟弟抽泣著說。
    
        「成績單是什麼時候發的﹖」
    
        「上星期返校日。」
    
        「你放在什麼地方﹖怎麼會丟了呢﹖」
    
        「我放在鉛筆盒裡,不知誰拿走﹖」說著,從書包裡拿出鉛筆盒來

    
        「放在鉛筆盒裡怎麼會丟呢!你再仔細想一想,有沒有放在別的地
方﹖」我再次詢問么弟,究竟成績單是放在什麼地方。

  「沒有——」

  我從么弟手中接過鉛筆,打開一看,使我大吃一驚。並非是掛失的
成績單仍放在鉛筆盒裡,而是一大疊花花綠綠的鈔票把我給嚇一跳。

  拿起鈔票,我順手抓起么弟的手,帶著責備的眼光追問:

  「說!你那兒來的這麼多錢,是不是偷來的.﹖」

  「不!不是,這是我一年的儲蓄和賣血蚶的錢。」么弟矢口否認。
    
        「是儲蓄的和賣血蚶的!」頓時,我感到很慚愧,因為,弟妹們一
向勤儉誠實的行為實在不容置疑,只是,身為兄長,突然看到年幼的么
弟擁有那麼多錢,有責任問個水落石出。

  我將鈔票大略點了一下,足足有二千多元。

  是時,唸國小五年級的四弟也跑了進來:

  「真的!不騙你,平時,我們將錢存在學生郵戶裡,現在學校放暑
假,我們將錢提回來,而且,最近每天天氣晴朗,我們每天都去撿拾血
蚶,昨天我自己便賣了一百多元,阿水〔么弟〕也賣了九十幾元。」

         其實,不用四弟再解釋,我心裡早已明白,因為,學生郵戶從報
紙上我略知一二,而撿拾血蚶賣錢,我更倍加的相信,因為唸書時利用
暑假到家門口十多公尺處的海灘撿拾血蚶賣錢賺學費,我是過來人!而
弟妹們那一套撿拾血蚶的技術也統統是我傳授給他們的哩!
  
  □                                        □                                                    □

  那年夏天,我從學校領回一紙幾百年來我們家最高學歷的國小畢業
證書,父親高興得合不攏嘴,因為他認為我不再是「青瞑牛」了。幾百
年來,在金門島上的這個濱海小村,人們只知道種蕃薯和插石養蚵,而
不知道詩書是何物﹖尤其是連續經過兵燹之浩劫,在砲火下還能有書唸
,怎麼不高興呢﹖

  國校畢業後,家庭環境比較好一點的同學開始學騎腳踏車,準備到
更遠的鎮上去唸初中,一些個兒比較高大的,則準備投考剛在金門成立
的第三士官學校,到軍中去吃大米飯,只有我,個兒尚不及一枝步槍高
,當兵吃大米飯根本甭提了。升學嘛,父親倒是有這個意思,可是,在
我下面尚有五個嗷嗷待哺的弟妹,何況,村子裡家家戶戶同樣都經過無
情砲火的摧殘,大家都在瓦礫堆裡苟命,誰能有多餘的錢出借呢﹖對這
樣的困境,經常讓我鎮日陷入憂愁當中。

  有一天,風和日麗,白雲悠悠,我推開柴扉,信步走到十多公尺處
的海邊,獨坐在礁岩上,面對著湛藍的大海以及二千公尺外的故國河山
,產生了無限的遐思,想到孩獨無助的魯濱遜,想到環球一周的麥哲倫
...  想到故國河山的五嶽三江,想到自己一定要再升學,否則,只有留
在村子裡同父親他們一樣,一輩子守著幾塊蕃薯地,守著幾塊蚵田,可
是,擺在眼前的難題,誰來替我解決呢﹖想著想著不禁淌下了淚水。

  湛藍的大海,潮水無聲無息地漲了,又無聲無息地退落了;翔集的
海鷗一隻隻停在退潮的海灘上爭食著。我走到海灘的潮水邊緣,企圖知
道鷗鳥們逐食的是小蟹或小蝦,走著走著,忽然,我瞥見泥灘上有一個
如鎖匙孔般大小的洞,微紅的洞孔冒著水,還沒等我走近,洞孔突然緊
閉,消失在黝黑的泥沼中。我好奇地用手去觸摸它,竟從泥沼中摸到一
枚如荔枝般的蚌殼。由二瓣帶有條紋溝的外殼合著,堅硬如石,我不曉
得那是什麼東西,用石頭將它敲開,裡面有一塊蚌肉,鮮血欲滴。我再
沿著潮水邊尋找,約莫半小時的光景,便撿拾了一斤多這樣的蚌殼。回
到家裡,父親告訴我,那叫做血蚶,盛產於夏季的淺海泥灘,雖然長在
泥裡,但可藉偽足行走,或藉海潮漂流,採拾的方法,不外乎用肉眼尋
找和用細耙子耙取。用肉眼尋找,需風平浪靜海水清澈,人跟在潮水退
落的邊緣小心翼翼地尋找,利用血蚶尚未將吸水的針孔關閉之前加以撿
拾,不過,血蚶的吸水孔十分的小,且很機敏,針孔關閉之後,黝黑的
泥地上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因此,想取得血蚶,只有用耙子在泥地上
盲目地耙了。用肉眼尋找,眼力要十分敏銳,小孩子最適宜,用鐵耙子
耙法,則非成人無法勝任。

  我將血蚶拿到鎮上去兜售,一家餐館的老板以比鮮蚵貴上好幾倍的
價錢買走了,據說,台灣來的訪客很喜歡吃這種血蚶,他們將活生生的
血蚶在沸騰的開水中一燙,兩瓣蚌殼自動分開,殼內有一塊血淋的蚶肉
,拌以蒜頭、辣椒、吃起來風味十足,很是滋補。

  自此,每天我關心天氣的陰晴,計算潮水的漲落時間,初一、十五
中午滿潮,初十、二十二早晚滿潮,然後每天相差四十分鐘,當海水開
始退落時,我即守在海邊,一遍又一遍地尋找,一天又一天地尋找,終
於暑假過去了,連同賣冰棒我有足夠的錢到鎮上唸初中了,而且,還有
多餘的錢買了一部中古的腳踏車,開學的時候,我穿著新制服和皮鞋,
騎著吱吱作響的腳踏車去上學。而且,每逢假日,我仍守在潮水邊,一
天的尋找撿拾,往往可換來一週的營養午餐,一直到初中畢業離開家到
城裡唸高中,撿拾血蚶的工作才暫告一段落。而我的弟弟們,一個又一
個地接上了我拾血蚶賺學費的工作。
  
  □                            □                                  □

  我把錢放回鉛筆盒裡,再繼續幫弟弟尋找成績單。我將書包裡的課
本統統取出,然後一一的翻開找尋。

  翻完了課本,仍一無所獲,我再翻閱筆記簿尋找,果然,一張成績
單正夾在其中,么弟看見成績單找到了,終於露出了微笑。

  自從離家在外工作,對弟妹們的成績不太了解,所以,我仔細將成
績單瀏覽一遍,各科的分數都很高,尤其是最下端的名次欄裡,那一列
象微第一的短斜線最引人注目。

  「阿英!你這學期第幾名﹖」我又問唸五年級的四弟。

  「——」四弟不肯說。

  「快!快拿來讓我看。」

  父親不知是什麼時候走進客廳的,看到我在看四弟的成績單,他說

  「阿英呀!真該打,四年來都是保持第一,這學期卻落得第二,不
用心,每天只管下棋,沒有用,輸給一個女生,下學期要是沒有第一名
,不讓他讀了,回家給我放牛。」

  我知道父親是在嚇唬四弟,希望他能多用功,好好的讀書,下學期
再把第一名奪回來。

  四弟的眼眶裡開始有了濕痕:「那個女生好大的個兒,早該上初中
了,還跟人家唸小學,當然輸他。」說著,眼淚開始在臉頰上紛紛地滾
落。

  「好啦!時間不早了,趕快去學校。」媽在廚房聽到客廳嘈雜的聲
音,連忙趕出來。

  送走二位弟弟走出大門後,內心不禁自覺慚愧,畢竟,面對著二個
「拾血蚶的少年」,他們那克勤克儉,奮勵向上的精神,除了令我這不
中用的哥哥感到佩服而自嘆弗如外,其餘的,我一直在想,到底我還能
再對他們說些什麼或再給予些什麼呢﹖

  附記:血蚶是金門的名產之一,極富營養價值,所以政府積極地補
助指導沿海居民從事血蚶養殖事業,目前正在擴展中。

        再附記:文中拾血蚶賺學費的少年,金門高中畢業後,如願考取醫
學系,如今已是林口長庚醫學中心小兒專科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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