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浯江文采工作室
回首頁
位置 浮生散記 操作 上一篇 下一篇

標題 發表刊物 日期
嘴唇上的斷痕 浯江副刊 2003.07.19.
《砲火餘生錄》

                                      嘴唇上的斷痕

/林怡種
  
        我的下嘴唇正中央,有一條由裡至外的斷痕,痕長大約三公分許,由裡往外,各有一公分半。

        儘管,斷痕大大方方地烙在人們最無法藏醜的臉龐,所幸斷痕還很細,除非是張口講話,站在對面的人盯著我顫動的嘴唇,否則,仍是不容易看到的。        

        提起嘴唇上的這一條斷痕,已是遠在四十年前的事了,雖說歲月無情,四十個寒暑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逝了,我已從淌著鼻涕的小毛頭,邁過不惑之齡。可是,四十年前那晚的一情一景,卻仍彷彿昨天才發生過似地,在腦海深處,永遠是那麼地清晰、明亮!        

        金門,以前是一個黃沙滾滾的海中孤島,缺乏天然資源,居民謀生不易,成年壯丁大都相偕「落番」,遠赴南洋群島討生活,留在島上的老弱婦孺,靠種些蕃薯和花生過日子,若沒有僑匯挹注,生活普遍很清苦。

        我們家也不例外,先祖來自對岸泉州府東門外東坑鄉的望族,書香門第,叔侄皆進士。滿清入主中原迫害漢人,因而渡海避居金門,一面墾地耕種,一面插石養蚵,代代衣缽相傳,每天或荷鋤牽牛上山種蕃薯,或挑籃下海採蚵,過著與世無爭的太平生活。        

        然而,民國三十八年大陸河山風雲變色,同年十月廿五日深夜,對岸二萬八千餘共軍,分乘幾千艘漁船,藉著夜幕掩護強行登陸金門島,目標瞄準島上地形最窄的中蘭、瓊林地帶,試圖將金門切割成兩半,再分兵兩路南、北進擊,一路北攻太武山,控制東半島;另一路南下縣城,一舉「解放」金門。        

        據說,共軍進攻金門的當天傍晚,部隊集結出征前,每個士兵口袋分配兩把花生米,指揮官遙望隔海對岸的金門太武山,高聲向士兵宣布:

        ──明天清晨,我們在太武山上集合吃早餐!

        豈料,當夜東北季風轉強,走在前面的領航船順風而下,逐漸偏離目標航道,押船的共軍幹部見狀氣急敗壞,揚起鞭子抽打船老大,不知是打傷或打死,領航船被強風吹向南邊的古寧頭和安岐一帶,後面的兵船跟著隨波逐流。

        正巧,戍守古寧頭的部隊,是八年對日抗戰自動請纓「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青年軍部隊,裝備和戰力最強。因此,共軍強行登陸時,在海灘遭國軍迎頭痛擊,加諸天亮之後,國軍飛機臨空轟炸,投下汽油彈,把擱在海灘的共軍運兵船燒燬,隨後,從東半島趕來的坦克車掃蕩流竄的共軍,總計登陸共軍被俘七千餘人,其餘全被殲滅在灘頭與岸際。

        雖然,國軍在大陸河山節節敗退,在金門古寧頭算是打了一場大勝仗,卻也傷亡慘重,包括團長李光前,也在西浦頭村郊中彈為國捐軀,這正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具關鍵性的「古寧頭大戰」。        

        此後,金、廈兩岸停止往來,國、共兩軍隔海重兵對峙,雙方砲口相向,動不動砲彈呼咻而來、也呼咻而去,住在金門島上的居民,除了仍要在瘠劣的蕃薯田裡討生活,也要在落彈轟擊際縫之中求生存。

        就在民國四十七年的八月廿三日下午傍晚時分,對岸廈門、蓮河、澳頭、圍頭等地的共軍炮兵部隊,突然集中各型加農炮和榴彈炮,同時向金門島展開全面性的猛烈炮擊,妾那間,金門島籠在煙塵之中,開啟了驚天動地的「八二三砲戰」,短短二個小時之內,金門島一百五十二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地,總共落彈四萬餘發,當日總落彈量更高達五萬七千餘發。

        炮戰一直打到同年的十月五日,短短的四十四天之中,金門一百五十二平方公里的彈丸小島,竟落彈四十四萬餘發,幾乎把每一寸土地都打翻了,造成軍民傷亡慘重,房屋毀損更是難以估計,連牲口耕牛等都難逃一劫!        

        那一年,我年僅四歲,兒時的記憶,迄今依然歷歷如繪。當時,每到傍晚時分,盛夏西斜的陽光無羈地傾瀉在金門島上,正是對岸觀測所看得最清楚的時刻,因此,共軍炮兵部隊逮住有利的射擊機會,炮彈便一波波的飛越金廈海峽,一直轟擊到夜幕低垂。

        而每次炮彈打過來,大家趕快躲防空洞。常常是父親立刻丟下手中的工作,一邊喊叫孩子快躲防空洞,一面要攙扶行動不便的老祖母逃命。而母親則是迅速抱起牙牙學語的弟弟,奔命跑向防空洞,每次都是我落在最後面,一邊奔跑、一邊哭泣。        

        記得有一天傍晚,對岸的砲彈又成群的飛過來,像連珠炮似的臨空爆炸,發出陣陣轟然巨響,似乎都落在附近,造成地上一陣又一陣的震動,屋頂紅瓦紛紛掉落許多塵土,正在補漁網的父親連聲高喊:

        ──快躲防空洞,快躲防空洞!

        父親一面高喊,催促大家快躲防空洞保命,也一面攙扶纏著小腳的老祖母,和往常一樣,母親仍趕快抱起弟弟跑在前頭。雖然,防空洞距家門約莫一百多公尺,平常慢慢走去,大概一分多鐘便可抵達,可是,突然被轟然巨響的炮聲驚嚇之後,想跑快一點,心裡慌、腳變軟,怎麼跑也跑不動,一步不小心,一跤趴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最後,還是父親回過頭來,一把把我抓進防空洞裡    。        

        進了防空洞裡,我發覺滿口泥沙,下嘴唇的正中央很疼,不停地湧出黏黏的液體。而防空洞裡一片漆黑與混亂,洞外炮彈依然轟隆轟隆地落個不停,我痛得直哭,可是,一時既找不到大夫縫治,也沒有藥膏塗抹,母親用手壓著我的嘴唇上汩汩湧出的鮮血,流著眼淚:        

        ──種兒!怎麼辦,嘴唇斷了,以後怎麼吃飯?        2003.07.19.  

  

上一篇 回文章列表 下一篇
操作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