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砲火餘生錄》
走過砲火歲月
／林怡種
民國五十八年夏天，我唸完國二，學校舉辦「暑期課業輔導」，提早為畢業班先上國三上學期的主科課程；每天上午四節課，希望應屆生在「高中聯考」爭取好成績。
當時，位於金門島東北隅沙美鎮上的「金沙國中」，剛落成的「工字型」二層樓校舍，中央主體建築貼著棗紅色的磁磚，矗立在一片光凸凸的紅土高地上，稱得上是美侖美奐，然由於週遭尚未進行植栽綠美化，同時，既無迷彩偽裝、亦無地勢隱避，在全民皆兵、烽火漫天的戰地金門，目標顯得非常耀眼；隔海的共軍在鴻漸山居高臨下，無需使用望遠鏡，憑肉眼即可一目了然。
話說「金沙國中」，其前身為「金沙初級職業學校」，成立於民國五十四年，創校之初並無專屬校舍，先暫借「金沙國小」教室上課；直至民國五十六年新建校舍落成，也配合全國同步延長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正式更名為「金沙國民中學」。也因此，同年入學的新生，己是第四屆，卻率先在新校舍上課，然校園因陋就簡，連運動場也付諸闕如，上體育課沒有跑道熱身，也沒有球場投籃，老師帶著學生持圓鍬和十字鎬挖土整地，或到附近田野挖草皮，搬回美化校園環境。
或許，有幸躬逢延長九年國民義務教育，但因全國同步開辦，國內師資不足，何況，金門孤懸海島，又逢烽火漫天，炸死人不償命的砲彈滿天飛，鮮少有大學畢業生願冒著生命危險，搭登陸艦乘風破浪暈二十幾個小時到金門任教。所以，島上的國中教師，大都是隨國軍來台的退伍軍人，有些老到可以用「齒危髮凸」來形容。尤其，他們來自大江南北，上起課來南腔、北調，或吳儂軟語，什麼口音都有，常常老師講得口沫橫飛，而台下的學生仿如鴨子聽雷──聽嘸啦！
除此之外，由於當時烽火連天，生命毫無保障，很多孩子出生後，養了好幾歲才報戶口；也很多國小畢業生，未能唸初中輟學在家，適逢延長九年國教免試直升國中，有機會能重回學校讀書，那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誰願錯過？
因此，班上許多同學都己超齡，甚至，少部份來自台灣的老師，普遍是三專或五專畢業生，年紀都很輕。諸如我的級任導師，剛剛從五專畢業，芳齡正好是十八姑娘一朵花，而班上好幾個同學早已成年，形成「囝仔教大人」的有趣畫面，大家見怪不怪！
尤其，隨軍來台的老師，偏向文史科，而英、數、理化等學科，常常找不到老師上課，校長只好央求「金防部」調派陸軍官校、海軍官校、空軍官校畢業的軍官代課，也因此，穿軍服的老師在校園穿梭，或站在講台上課，一點也不值得大驚小怪！有時，某一個學科，一學期課程歷經陸、海、空三軍輪流授課，那是家常便飯，不足為奇！
其實，新校舍剛落成，校園百廢待舉，就連上、下課的鐘，還由工友手持一個銅製鈴鐺，分別跑到大樓兩邊用力搖呀搖。而負責搖鈴的工友，年紀也很輕，每天站在教室外搖鈴，頑皮的學生常與他嬉戲，彼此之間沒有什麼隔閡！
就在「暑假課業輔導」期間，有一天早上，我騎著腳踏車匆匆趕到學校，一進校門發覺同學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人人面色驚恐萬分，有些女同學還掩面哭泣。因為，搖鈴的工友昨夜加班，在教務處用手推油印機，幫我們印考卷，不幸被對岸打過來的「宣傳彈」直接命中大腿，失血過多一命嗚呼，因此，校園裡籠罩著一片哀悽的氛圍，上課時間到了，也沒有人搖鈴，大家徘徊在教室外，人人表情凝重、面帶哀悽。
本來，第一節是數學課，要幫大家上課的張森慶老師，暑假沒有返台探親，特別留在金門幫我們上課，他哭腫了眼，大概是一整夜沒睡，露出蒼白疲憊的臉龐，頻頻安慰同學們：
──不要怕，大家要好好讀書，化悲憤為力量，將來長大好報效國家！
平常，我自認膽子很大，也很好奇，不管在村內、或在校園裡，什麼地方被砲彈擊中，無論是房子倒塌或有人、畜傷亡，光是聽人口耳相傳，實在不能滿足好奇心，每每非要看個究竟、瞧個仔細不可。因此，既然學校發生如此悲慘的事，是該親眼看個仔細，將來好為歷史作見證。
於是，我獨自偷偷繞過辦公廳右側，跑到教務處後方的玻璃窗邊，牆壁被貫破一個大洞，順著破洞探頭向裡面瞧，但見教務處裡滿室零亂，桌椅東倒西歪，一張被炸爛的桌子底下，地面上佈滿一大攤鮮紅的血漿，一截穿著球鞋的斷腿，還斜躺在那裡，令人怵目心驚！據說，工友除了被砲彈頭直接打斷大腿，最大的致命傷，是另一塊彈片穿進臂部，造成嚴重失血，才會急救無效！
時光荏苒，三十幾年後的金門島，砲聲漸漸遠颺，當年理大光頭的國中生，即將步入知天命的老翁，其間雖一直很好奇，也很大膽，看過無數可怕的畫面，但是，除了在電視和電影上，再也沒有看過比「校丁」被砲彈炸斷腿更可怕的情景。而且，我一直很疑惑，孩子上學的校園，為什麼常挨砲彈轟擊？敲鐘的工友何辜，為什麼要身首異處慘死？
出生在戰亂的金門，童年走過烽火歲月，今天回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 2003.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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