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砲火餘生錄》
原來曾被當成活靶打
／林怡種
民國六十五年初，在戰地金門向軍中發行的「正氣中華報」、與向民間發行的「金門日報」，實際上是兩報一體，發行人、社長與總編輯均共用，只有其中一個版不同而已。
當時，官拜陸軍政戰上校，也是享譽國內名政論家、及武俠小說作家的繆綸先生出任社長，為提升戰地文化水準，服務金門工商界，增加戰地青年就業機會，決定在社內籌建一貫作業的彩色印刷廠，案經向上級提報，立即獲長官批准！
話說繆綸社長，雖是執筆的文官，卻不脫革命軍人劍及履及氣魄，接獲批准興建彩色印刷廠的命令之後，旋即指示人事管理員王世福、和主計員李清瑞兩人分頭進行籌備，一面招考十位金門青年赴台接受專門技術訓練，另一方面在社內興建廠房、和分赴國內、外採購相關機器設備。
經過半年緊鑼密鼓籌劃，十位招考的金門青年，分別送到台北、台中特定印刷廠，經安排專人技術指導傳承，經過五個多月的訓練，打破當學徒三年四個月才能「出師」的窠臼，匆匆收拾行囊南下高雄，於九月廿八日搭乘海軍「太武艦」返抵金門料羅港；而向國內及西德採購的製版、印刷等機器設備，總共有廿九大箱，也隨著同航次的三艘登陸艦，在新頭碼頭搶灘上岸。
由於「正氣中華報」與「金門日報」同隸屬「金門戰地政務委員」，因此，當運補軍艦運抵大批機器，「金門防衛司令部」即調派卡車及大型吊車機具協助清運，直至傍晚時分，才將搶灘登陸的機器運抵成功崗上，突然之間，報社社區空地上，到處擺滿機器木箱。
當然啦！報社員工沒有人袖手旁觀，大家同心協力搬運機器，均為報社將跨出一大步，邁向彩色的世界而興奮不已。因此，許多員工流連在機器木箱邊不忍離去，似乎忘了早已是下班時間，該回家吃晚飯了！
豈料，太陽剛西沈，天色開始灰暗下來，對岸天際突然閃出一道強光，隨即傳來砲彈發射出口的聲音，未等大家聽個仔細，說時遲、那時快，砲彈已呼嘯臨空爆炸，發出震天巨響，頓時整個人的耳朵吱吱作響，濃烈的煙硝味撲鼻而來，砂塵飛揚噴撒在身上，讓人眼睛睜不開。很顯然地，彈頭就落在社區內，大家都被嚇呆了，直覺反應是趕快躲防空洞，只是雙腿發軟，想跑卻跑不動！
按照經驗法則，對岸「單打雙不打」的宣傳彈，逢單號的傍晚開始，或雙號深夜十二時過後，由圍頭、蓮河、廈門等地向金門島輪番砲擊，每一個目標通常發射四至六發，再轉向下一個目標。而且，每射擊一發砲彈，大約要相隔三、五分鐘。換言之，只要不被突來的第一發炮彈擊中，順利躲進防空洞避難，待砲聲轉向，當天晚上即可高枕無憂，一覺平安睡到天亮！
自古以來，兩軍對峙兵戎相見，除了靠將士用命勇敢殺敵，更重要的是，戰前的情報蒐集和敵情觀測，一如孫子兵法的「知已知彼，百戰百勝」。而金門島三面為大陸所包圍，對岸群山聳立，共軍居高臨下，國軍運補軍艦在金門靠岸搶灘，無需使用望遠鏡，用肉眼即可一目了然！
尤其，能出動大型機具和車隊搬運一整天，勢必非比尋常，何況，對岸早該知道，金門島上的成功崗上是「文宣重地」，心戰的力量，可以激勵士氣，振奮千軍萬馬，也可以瓦解敵人軍心，西洋人所謂的「一支筆，勝過三千把來福槍！」報社引進大量新機器設備，目的不言可喻！
事實上，金門「正氣中華日報社」引進彩色印刷機器設備，除了準備印製金門酒廠商標與包裝盒。更重要的是，要印製空飄傳單，本人即曾奉派員到「國防部印製廠」觀摩心戰傳單製版分色情形。因為，「金門光華廠心戰基地」經常利用黑夜施放空飄氣球，攜帶大量復興基地台灣繁榮的景象、以及號召共軍起義來歸的宣傳單。由於空飄氣球能躲過雷達偵搜，最遠可飄到新疆、內蒙古一帶，定時定點從高空撒下傳單，更因反共宣傳單散開的範圍至為廣大，所產生的效應，讓共軍心驚膽顫，因而常出動米格機攔截。
正因心戰空飄氣球效果宏大，國軍充分利用夏季吹西南風有利風勢，每每利用夜色掩護，大量施放空飄氣球，甚至，冬季移師韓國濟州島，利用東北季風施放各型氣球，讓自由、民主的傳單深入神州大陸。正因考量兩岸一旦戰事爆發，金門港口、機場必定遭封鎖，台灣印製的心戰傳單將無法上岸，為戰備需求，島上需有自行印製的能力，所以，金門籌建彩色印刷廠，印製宣傳單亦是主要目的之一。
當然，金門在報社內籌建彩色印刷廠，其目的對岸共軍想必早已心知肚明，難怪印刷機器運抵金門的傍晚，對岸立即發射砲彈轟擊，不知是在「慶賀」？抑或是「警告」？而且，讓人訝異的是，共軍炮手瞄準功夫確實不凡，第一發砲彈劃過天際飛越金廈海峽，彈頭不偏不倚地落在報社內機器木箱旁邊，距離遠從西德進口的「海德堡」精密印刷機，實際不到十公尺，直接鑽進「西康三號」總機旁，幸好，現場人員只是一場虛驚。
緊接著，第二發砲彈打來時，大家已躲進防空洞，正中報社下方「官兵休假中心」的寢室，也就是旅星華僑陳景蘭回饋鄉里興辦學校的「景蘭山莊」大樓，造成大樓之東南角被削去一角。此外，其他的兩發砲彈大概落在草叢裡，沒有造成任何損害，也沒有人去多加注意了。
往後的日子，對岸已把報社列為重點射擊目標，幾乎是每逢單號必打。記得有一天傍晚，我從餐廳吃過晚餐回到寢室，正想洗完澡後，到「官兵休假中心」看勞軍電影，正當全身赤裸抹滿肥皂泡沫的當兒，對岸宣傳彈又臨空爆炸，身上的肥皂泡沫來不及沖水，趕緊套起衣褲直奔樓下，鑽進排檢房地下掩體，繼續承受砲彈的轟擊！
值得慶幸的是，當晚第一發砲彈剛好越過「彩印大樓」屋頂水塔，落在後面的荒地，第二發卻直接命中社長室，鋼筋水泥的屋頂被炸出一個大洞，辦公桌嚴重毀損，幸好正在趕寫社論的社長李彥博，聽到第一聲砲擊及時躲避，否則，恐怕難逃一劫！
二ＯＯ三年五月，美英聯軍出兵攻打伊拉克，攻擊號角響起之初，戰機鎖定巴格達新聞部和國營電視台，日夜連番轟炸，讓我驚覺當年報社處在重點砲擊區，不管單號傍晚、或雙號凌晨，社區常常落彈，白天在裡面工作，晚上睡在宿舍，原來曾被當成活靶打，只是，當時不懂得害怕，如今「看別人、想自己」，真的被嚇出一身冷汗！ 2003.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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